第七章-《乔家的儿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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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忽地一手死死地拉住戚成钢的手,一手把他的头也往下拉,嘴巴凑上去,咬牙切齿地说:你要称心了吧,要称心了吧,我就要死了,我告诉你,我过不了这关的,我妈就是生小孩死的!

    戚成钢被她低而绝望的声音吓坏了,不会不会。他只懂得说这两个字。

    四美继续咬着牙说:你要再娶的话,要等到我骨头冷了以后,别等不及!你别等不及!戚成钢,我......

    来不及再说了,四美已被推进了一扇门里,戚成钢只得丢开手,他看着四美张开的手,冲着他,听见她凄楚地哭叫声:成钢,成钢。

    在戚成钢的生命里,常常有对着女人脑子轰地一热的时候,这热的烫的浓的刹那里,他相信,对那个女人的感情真的是真的。然而哪一次,都没有这一次真。

    尽管乔四美以一个极其悲壮的姿态被送进产房,然而她生产的过程顺利得叫人难以相像,前后不过一个半小时,孩子就落了地。那一股子激痛忽地一下从身体里流出去了,五脏六腹都松快了,四美还傻乎乎地问:医生,生下来了吧?

    助产士因为这一回工作的轻松而心情大好,跟四美开玩笑:你说呢傻丫头?

    四美生了个女儿,叫人颇感安慰的是,戚成钢虽是独子,他爸妈对这小姑娘的来临却是无比地欢迎,打心眼儿里高兴。戚成钢妈说:我们钢子的小娃娃,哪会不漂亮?

    那可真是一个漂亮极了的小东西,出了月便眉目清晰,雪白的粉粉的,乌发红唇,眼睛是一味地黑,瞳仁外隐隐一圈碧蓝,竟然是天生的一头卷发,这点像她奶奶,便格外赢得了祖母的宝爱。

    四美打心眼里惊奇着,自己居然能生出这样漂亮的小孩,白雪公主似的,这一团的快活使得她几乎要忘记了前些日子里看到的令她痛到绝望的情景。直到有一天,中午,戚成钢接了个传呼。

    四美好像有某种奇异的本能,那哔哔哔的声音响起来,戚成钢还没来得及把传呼机拿出来看,她就预感是那个女人打来的。

    乔四美劈手从戚成钢手里抢过那个汉显的呼机,上面一行字:好长时间没见你了,出来吗?老地方?

    四美用尽全身的力气把机子往戚成钢脑袋上砸过去,咚的一声,戚成钢立刻捂住了额头。

    四美扑跌在床上,大声地哭叫起来:啊,你安生点吧安生点吧安生点吧!

    戚成钢一下子被打得懵了,他并没有看到呼机上的字,晕头转向的,只拿手捂着额,那里火辣辣地痛。

    外面堂屋里的三丽与戚成钢妈都跑了进来。

    事情是裹不住了。

    戚成钢被他妈恶骂了一场,三丽冷着脸把两人给请了出去。

    戚成钢他妈还是一天三顿地给四美送饭来,帮着给小婴儿洗澡喂奶。四美只仰躺在床上,动也不动,眼泪顺着眼角往下流到耳窝里,微痒。

    戚成钢妈妈拧了热手巾来替她敷眼睛,一边和气地劝着,叫她千万不要哭坏了眼睛,眼睛坏了是一辈子的事情。

    她慢慢地跟四美说着话,我们家钢子小时候挺老实的,可过了十八岁,人长开了,就开始招女孩子了,我也是气得不得了,打过骂过也劝过,后来他年纪大了些,我也不好再说了。上一回在部队上的事,他后来一五一十地都告诉我了,他从小说是这样,做错了什么都会腆着个脸说出来,也不怕丢人现眼,他没什么坏心的,委屈你了,我叫他跟你认错,赔罪,如今你们有了孩子,还是好好地过吧。我也不怕丢脸,告诉你说,钢子他爸爸,年轻时也是这个毛病,老了老了,就好了,收心了。

    四美呜咽着说:我怕我等不到他老了收心的那一天。

    戚成钢妈俯下头来,理着四美乱蓬蓬的头发:不要紧的,我跟你说呀,我给我们钢子算过命,那算命的瞎子说,他人是规矩的,就是命不规矩。会好的,有一天,会好的。

    第二天戚成钢就过来给四美赔罪了。

    他蹲在床边,如一条温顺的可怜的大狗,说着对不起,可神情里却有一些委屈,就像在大人的威逼下不得不认错的小孩,他说,我根本不喜欢她。

    天知道,戚成钢这话是真的,对达娃,他还脑子热过一热,这一回他不过是,被那个女人引诱了一回,戚成钢满心委屈,真是的,那女人,跟头发了情的母豹子似的,还比他大上那么多。

    戚成钢看四美半天没理他,自己站起身来,抱过小女儿。

    小女孩子刚醒,戚成钢铁抱着她在窗边踱着步,孩子睡得脸红是红白是白,眼睛落进一片金色的阳光,挥舞着小手一下一下地拍着父亲刚刚刮过的趣青的脸颊。

    戚成钢目不转睛地盯着女儿的脸,那种专注的神情在四美的眼里显得极其动人,四美想,有一天这漂亮的父女二人会比肩地站在自己的面前,他们全是她的,全是的。

    在乔一成终于知道了戚成钢的事,跑过来找四美的时候,四美已经原谅了戚成钢。

    四美看着乔一成暴怒的样子,心里颇有点怪三丽为什么要告诉大哥这件事。

    乔一成煽了戚成钢一耳光,啪,好响亮的一声,戚成钢的脸上立刻纹起五条指痕。

    四美叫:大哥,大哥。

    一成瞪着四美,四美心虚,絮叨地说:大哥,他改了,他答应了他改,他会改的。

    一成伸出一根手指点了四美的鼻子,说:乔四美,我真是多余管你的闲事!

    乔四美扑过去,抱着一成的腰,不让一成走。戚成钢灰溜溜地挨着门边儿走出去,还替他们带上了门。

    四美也不哭也不说,就只抱着一成的腰。

    小床上的小婴儿哭起来,一成挣开四美的手走过去抱起她。

    小姑娘一经人抱起马上止住了哭声,密密的睫毛沾了泪水,越显得黑长,洋娃娃似的,粉粉的小舌头伸出来一下一下舔着大舅舅的手指。

    一成叹一口气:四美,戚成钢这个人也许是天生的不安分,你多长个心眼,给自己留个后路。别一个猛子扎进感情的漩涡里,到时候爬不上岸来,淹死了自己。

    四美喏喏地说:他保证会改的,我们算过命的,他人是规矩的,就是命不规矩。

    一成从鼻孔里大声地哧了一声。

    四美贴过来,头枕在一成的肩上。

    从小她就觉得他喜欢三丽多过喜欢自己,总觉得他是偏心的。然而这一刻,四美想,到底他还是自己的亲哥,这种时候也只有靠他,也只有他会跳出来替自己说一句公道话。

    三丽私下里问一成:大哥,戚成钢的事,就让他那么算了?

    一成没好气:不算怎么办?四美死心踏地地爱他,叫我们怎么办?

    三丽显得忧心忡忡的,一成劝她:随她去吧。日子总要往下过,生活总在不断地前行。乔四美啊,一向就糊涂,总归会有变聪明的一天。糊涂过的人,一旦醒悟了,比谁都聪明。

    这话传到四美耳朵里,叫她愣了半晌。

    二强在邮局里的工作不是送信,是搬运邮包,挺累人的,还好二强吃得苦。

    不过他的日子有点不大顺心。

    孙小茉在书店的工作一直挺稳定,书店这种地方,这些年的效益一直不错,听说很快店面还要扩大,扩成书局,小茉所在的柜台是卖教材与教辅的,这年头做家长的都望子成龙,各种参考书习题册进多少货卖出多少,那些做爸妈的都一摞一摞地给孩子抱回家,跟不要钱似的。孙小茉一个月的工资比二强要多好几倍。

    孙家人看着二强逐渐走低,颇有点瞧不上他,话里话外,有点后悔把小茉配给了他,言语行动间不免颐指气使起来,连小茉都受了她妈的影响,跟二强说话都有点没好气。

    二强心里有说不出来的委屈,然而家里一件事接着一件事,乱哄哄的,他能跟谁说去。大哥管他自己的事还要顾着妹妹们,还要替他操心找工作,二强觉得自己要识相点,吞了所有的气。

    这一天,二强按习惯去菜场买了菜回家,小茉妈掂了袋子里的豆腐说:这种豆腐水叽叽的,还没下锅就全烂了,一点豆子味也没有,叫你不要买这种你总是记不得。重买吧。

    二强问:哪家的好。

    小茉妈说:转两个街口,新开了一家豆制品店,做的北方老豆腐特别好吃,你去买几块来,动作快点儿,我等着烧汤。

    二强拿着小铝锅转了两条街总算找到那间门面很小的店子。柜上有大圆匾,盖着洗得雪白的薄纱布。

    二强说:师傅,你给拿四块老豆腐。

    有人闻声从柜台下面抬起头来,伸过手来接二强递过去的小锅。

    刹那间乔二强想起了少年时看的那个动画片。

    哪吒闹海。

    重生的哪吒在莲花里睁开眼,看见师父太乙真人,扑过去叫:师--傅,师--傅。

    乔二强热泪盈眶。

    4

    那天二强买豆腐足买了一个多小时,回到家的时候,小茉妈的脸色极不好看,足足把二强数落了一晚上,说他不仅正事不足,连买块豆腐这样的小事也做不好,叫他买两块,竟然买了这么一锅,不会挣钱也不会省钱。

    骂到后来,连当年他跟小茉分手的事都牵扯出来说了。说早知道二强是这么一个没用的人,当初分了也就分了,再怎么也不至于把女儿嫁这么个人,让小茉跟着他吃苦。

    怪的是,二强似乎完全没有把她的话听进耳朵里去,神情里却有一些平日里没有的不屑与鄙夷。小茉妈不爱看他的这副样子,越发高声地骂起来,最后不高兴的,是孙小茉,她大声地叫她妈不要再说了,母女俩人也拌了嘴。

    晚上睡下,二强想起小茉刚才气得眉眼变了色,便劝了两句,小茉沉了个脸,沉默半天突然说:我妈也没说错,要不是你这样没用,也累不到我受这份气!

    说着,用力翻了个身,给了二强一个脊背。

    夜深了,小茉睡熟了,二强却不能睡。

    马素芹原来还在南京,原来她一直没有离开,这太好了,至少她还一直在他身边,她在,他就好像什么都可以忍,什么都不怕了似的。二强想。

    马素芹终究还是跟她男人离了,是那男人主动提出来的,那个时候,他已经败光了家里最后的一点积蓄,连儿子的学费也搭进去了,孩子足停了一年的学,等马素芹终于借到了钱把儿子重又送回到学校时,十三岁的儿子跟小他近两岁的孩子们一起坐在六年级教室里,那孩子足比其他人高出一个头去,小同学们已经学会了用轻蔑的眼光看待异已的人了。

    马素芹的男人知道儿子恨毒了他,他的身体也垮了,当他再一次对老婆举起拳头时,儿子也不再是躲在妈妈身后的小可怜了。他梗着脖子站在他面前,额角的青筋爆出,拳头捏得死紧,似乎只要他敢动一动,他便要扑上来跟他拼个你死我活,眼神小豹子一样。

    马素芹的男人是在第二年的春节过后向马素芹提出离婚的,儿子跟了马素芹,那个男人很快离开了这个城市,回东北老家去了,听说跟他同走的还有一个东北女人。

    马素芹也没有想到会在这样一个极平常的日子里与乔二强重逢。

    那一天,两个人面对面足楞了有五分钟。

    二强先开口叫了一声:师傅!

    马素芹看着眼前的人,他长大了,脸上不再有当年那一团孩子,也拔高了不少,肩膀宽了,人结实了。

    他不再是一个孩子,只是眼睛里还有当初那种孩子一般的渴望,叫人忍不住想要拍拍他的头。他还是像以前一样地老实,老实得有点傻,就只会一声一声地叫着师傅师傅,其他的话,半句也说不出来。

    马素芹问:二强你还好吧?

    二强说:师傅......

    马素芹笑了一笑:我挺好的,现在有了这个店子,生意还不错。

    乔二强还是说:师傅。

    马素芹突然觉得满腔子的苦水全涌上来,然而,也是说不得的。

    她回身给他盛了满满一锅豆腐,递了过去。

    二强把锅子接过来,马素芹说你快回去吧,这都快吃晚饭了,你还没吃吧。回去吧,啊?

    二强应了一声:噢。端了锅子傻子似地转过身要走,突地又打了个转回过头来,一口气地说:师傅你去哪儿了?我哪儿都找不着你,我找了好多家菜场,他们告诉我你在菜场卖菜,南京菜场那么多,我都要跑遍了也没找到你,你怎么不告诉我你去哪儿了呢师傅,师傅我好想你。

    二强像小孩子似地哭了满脸的眼泪鼻涕,全被他蹭在袖子上。

    马素芹解下围裙递过去叫他擦一擦,说:怎么还像小时候那样不爱干净。

    马素芹问:二强,成家了吧?有孩子了吗?

    二强点点头又摇摇头。

    马素芹说:回去吧。

    二强老实地应:噢!

    走了两步又回头:师傅,我还来,行不行?

    马素芹点点头,二强快活地去了。

    第二天一大早,马素芹骑了三轮拉着起早做好的豆腐来开店,就看到店门口蹲着乔二强,那缩成一团的样子还像几年前一样。然后,乔二强抬起头,快活地说:师傅,你来了?

    乔二强突然觉得日子明亮起来,快乐起来,像大冬天里出了好太阳,晒得人浑身暖烘烘的,暖得叫人想叫出来,二强就真的叫了出来,骑着三轮,看前后无人,双手脱了把儿,直身起来,噢噢地叫唤着,仿佛被年少的自己附身,那个时候他,真是快活啊,满心满意只想跟那个女人在一起,想不到未来过去,眼睛里就只有一天一天跟她在一起的日子。

    二强每天一有空就来帮马素芹做事。

    马素芹上午卖一个早市,发现有的双职工早上来不及买菜,她又开始卖晚市,是比以前更加辛苦,但却使得她的小店生意越来越好。乔二强工作的邮局恰巧与马素芹的小店相去不远,一天里,只要有一点空,二强便会过来帮她做事。中午也带了饭来与师傅凑在一块儿吃。

    马素芹看到他的饭盒里总是些不大新鲜的菜色,看起来是头天晚上的剩菜,就每天多带一点家常的菜来,二强吃着师傅给他准备的红烧肉,抬头看着师傅笑,嘴巴吃得油光光,嘟起来,时光仿佛倒流。

    二强在孙家不再感到气闷,不时地,在做着家事的时候,翘起嘴角笑起来,笑得小茉妈疑疑惑惑的,背了人跟小茉讲,乔二强最近有点不对劲,别是有什么毛病了吧?

    小茉妈觉得二强的情状太感奇怪了,竟然忘记了“有毛病”三个字是小茉心头的那一点疼痛,提不得的,小茉恨恨地把手里的杯子往桌子上一墩,说:我哪里知道他,他不是从来都是傻乎乎的吗?有毛病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当初我们这两个有毛病的人为什么就凑合到一起了呢?

    那一天下了这一夏最大的一场雨,那简直就不像一场雨,像从天上倾倒下的大盆大盆的水。

    乔二强与马素芹一起被阻在了小店子里,马素芹急得了不得,怕儿子一个人在家,店子里又没个电话,二强说他出去找个小店打个电话叫小孩子先睡,关好门窗不要怕,马素芹一个没拉住,二强真的跑出去了,劈淋淋的大雨一下子就把他的身影给吞了。

    过了好一会儿二强回来了,淋了个透湿,浑身上下嘀嘀嗒嗒地往下淌着水,连睫毛都被雨珠给糊住了。

    二强用力地眨巴着眼睛,冷得牙齿得得地,声音里却透着快活:打过电话了,我敲开人家店门打的,那小老板还真是好人,我也打了个电话回家。

    马素芹叫他赶紧脱了湿衣服,店子里也没换的,就只好拿了平时垫在竹匾下的一块粗毡子给二强裹在身上。

    马素芹用毛巾帮二强擦着头发,二强像一只乖乖的大狗似地蹲在她跟前,低了脑袋由着她搬弄着擦试。

    马素芹搬起他的头,看见二强的一张笑脸。

    马素芹说:你怎么还像个小孩子似的,笑得傻不傻?

    二强紧紧身上的毡子,那粗粗的毡子蹭着他的皮肤,痒索索的。

    二强把双手放在马素芹的膝上,仰起头来看着她,说:师傅,我想跟你一块儿过。

    马素芹愣住了。好半天才回过神,摸摸二强依旧湿乎乎的头发:你现在成家了,成了家的人要好好地过日子,你别跟师傅学,把日子过得一团糟。你该好好地过。

    二强索性把脑袋也贴在马素芹的膝上:可我想跟师傅过,咱们俩凑成一家子,我觉得我才能好好地过呢。

    天空突在炸了个响雷,那雷就像从他们的头顶上滚过,一直轰轰地滚出去老远老远。

    马素芹捂了脸说:这不成的,这不成。当年闹了那么一场,你连工作都丢了,现在再来一场,你还得要遭什么罪?

    二强说:师傅,我什么也不怕。

    乔二强觉得他这一辈子都没有这么勇敢过。

    二强向孙小茉提出要离婚时,孙小茉呆楞楞地看着他,好像不认识了他似的。

    尖叫着冲过来在他身上拍打的,是小茉妈。

    你什么意思?她没头没脑地扑打着二强:就凭你也敢说离婚?就凭你?

    就凭我!二强也叫:就凭我,就是要离!

    那么你就滚!光身子出户,我们孙家的便宜,你半点也别想沾到!

    二强从孙家搬回了乔家老屋。

    乔一成赶回家去,斥问他为什么突然提出这个事,脑子坏掉了不成?

    二强说他脑子没有坏。

    二强说他的脑子比什么时候都聪明。

    聪明着呢!

    乔老头冲上来一巴掌轰到二强的头脸上:你聪明!你是吃屎糊住了心窍!你要离了你老婆跟那个老女人过去,我告诉你,门儿都没有!

    一成也冲过去挡住乔老头儿再一次落下的巴掌:你不是一向不管儿女事的吗?什么时候看见你这样对儿子女儿负责起来了?我告诉你,他们几个可都是我一个个拉着扯着养大的,要打要管,我比你更有资格。

    乔老头一口浓痰吐在地上:呸呸呸!你问他,他自己说的,他要离,要跟他那个师傅结婚。我今天把话说死在这里,我不许她进门,我是一辈子不会把一个外姓的人算做是乔家的孙子,乔家就是断了香火也轮不到一个外姓的野种子来充当孙儿!

    一成问二强:他说的是不是真的?你什么时候找到你那个师傅的?

    二强直着脖子,坚决地说:我就是找着她了,我就是要跟她结婚!谁也拦不住的大哥!

    乔老头跳起脚面来,骂了两句极脏的话,又说:你休想,门儿都没有,门儿都没有!

    二强擦擦嘴角的一线血渍,居然笑了,从来没有的幽默了一把:门儿都没有也不要紧,门没有我走窗户好了!我就喜欢捡个现成的爹来当怎么着?

    呸呸呸!乔老头在自己的脸上啪啪地打着耳光:好不要脸!

    二强又笑:用不着你替我害羞,你自己背着我大哥干的那些不光彩的事才是不要脸,把我们乔家的人丢光了。我就是打算自己为自己活一回,不丢人!

    二强终于还是离了婚,这里头不能不说孙小茉的妈起了极大的促进作用,她几乎不让女儿开口,一叠声地叫着:离离离,离了这个窝囊废,还怕找不着比他好的?

    乔二强果然净身出户,所有的一切都留给了孙小茉。

    孙家说了,叫他马上滚蛋,只准带走自己原先的那些破衣烂衫,凡是孙家给他置的衣服物件,一丝布一颗螺钉也别想带走。

    二强只收拾了一个瘪瘪的包,包里就只装了他的两件旧衣服。

    还是小茉偷偷地又塞了件羽绒服在他的包里,眼看着就是冬天了。

    乔二强就背着这么个包,走进马素芹的小店子里,坐下来吐出一口气,咧了嘴笑着说:师傅,这一回我真的跟你凑成一家子过!

    5

    二零零零年,世纪之交。

    这一年里,乔家发生了几件比较要紧的事。

    第一,乔二强跟孙小茉离了婚,跟比他大十四岁,拖着个儿子的马素芹成了一家子。

    几乎让所有的人惊掉了下巴。

    更让乔家几个兄弟姊妹们惊掉下巴的是,他们的大哥乔一成对此事居然采取了睁一眼闭一眼的态度,令人费解,乔四美叹了口气对此评价道:人家现在日子过得顺心,有权有事,有头有脸,犯不着管我们小老百姓这点鸡毛蒜皮提不上筷子的事。(注:提不上筷子:意为不上档次)。

    依着马素芹的意思,干脆不要打结婚证了,就这样凑在一起过,以后二强若是后悔了也不要紧,可是乔二强坚决不同意,正正式式地跟马素芹领了结婚证不说,居然还办了两桌酒,请了兄弟姐妹们与马素芹当年在厂子里两位要好的师傅,酒水是薄了点,到底也是结了场婚。

    乔一成在开席五分钟后到场了,坐下来就喝,话少喝得不少,三丽四美他们都带了各自的老公孩子来吃了酒。

    马素芹穿了件新的颜色衣裳,她这几年过得不好,却并没有老到不堪,眉目里依稀仍有旧时的一点俏丽,依然整洁利落,乔二强穿了件新的夹克,理了发,刮净了脸面,神色间一派安稳满足,也居然像模像样。

    第二,王一丁又从公司里辞职了,自己开了个小小的机修铺子,从乡下老家找了个小伙子来做帮手,忙是忙得了不得,也很少再有时间帮三丽做家务,然而,毕竟是自己的生意,三丽与一丁都觉得颇有奔头。

    第三,戚成钢也不再开出租了,与人合伙做起了书店的生意,号称“五元书店”,生意居然不错。

    第四,乔家老大和乔老头又翻天覆地地大吵了一通。

    虽然四美认为现在家里最得意的应该是她大哥乔一成,可事实上,乔一成打心眼儿里觉得有点儿郁闷。

    他和项南方聚少离多,南方一心扑在工作上,为所在的贫困县争取到了发展的投资,电视台不断地报道她的事迹,相比之下自己虽是执行制片,可也不过是个看人眼色办事的,要说做主的,那还是制片,上头还有频道主任和新闻中心主任,说不失落那是假的,但一成想,南方终归是自己的妻子,她的荣光未必就不是自己的荣光,可是,二强在跟乔老头子为了马素芹的事闹得不可开交的时候,无意中说漏了嘴,捅出一件事来,叫乔一成好不生气。

    原来,乔老头背着他,常常向项家人提着各种各样的要求,而项家人也一一给安排了。现在的乔老头,居然挂名在一家效益不错的单位里,开始每月拿起退休工资来,乔一成知道了这事后暴跳起来,也与老头子大吵一通,死活叫他从此不要再领那份工资,可老头子却也是死活不肯,父子俩几乎反目成仇,越加地断了来往。

    一成为这个事又气又愧,心想,怪不得项北方这么多日子来话里话外总是含沙射影的,让人极不舒服,一成一直以为自己够尊重够识相,项北方不过是小人之心,不必理会,却原来还有这么些个他完全不清楚的事夹在里面。自己的老爸不要脸面,厚皮老脸地赖着人家项家,项老爷子当然不便为了这些事亲自去找人打通关节,多半是叫项北方悄无声息地做了,难怪项北方这副嘴脸。

    乔一成觉得简直没脸再在项家小院里呆下去,也没有脸面面对妻子项南方,可又没法在项老爷子面前刻意地澄清自己,更不能跟项北方去解释,只好跟南方通电话说明情况,叫南方有机会跟家里说明一下。

    南方在电话里叫乔一成不要介意,说既然已经是一家人了,这种事也没有关系,到底这些事也算不得违法乱纪,老爷子也是有分寸的人,真不能办的事一定会跟爸说明的。

    这一通电话分了三次才说完,一成就听得那边不断地有人找南方请示,南方也是急匆匆地与一成说上那么两句,最后一成有点无精打彩地说:那你忙吧,以后再说。

    南方听出一成的不自在,叫他等一等不要挂上,似乎是找了个僻静的地方,声音立刻清晰温柔起来:你生气了吗?别介意了,真的,你以为老爷子真的不明白是怎么回事哪?他人老了可不糊涂,心里头清楚着呢,我们都知道你不是那样的人,别委屈了。

    这一头一成笑出来:我没委屈,对了,我想......

    一成话未说完,听得那么又有人叫:项书记项书记,就把未及出口的话咽了回去。

    其实他想说,想从项家小院搬回到原先的旧房子里,项家小院离他们台实在是太远,他每回回去的又晚,一回去阿姨就要起来殷勤地替他弄宵夜,有时弄得项老爷子都睡不实,实在不好意思。

    乔一成把这番意跟项家人说了,并且强调主要还是为了工作方便,真的从项家小院里搬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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