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逃不出的同学录-《同学录(全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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谋而不得,是她失望过千百次的结果。
阮宁跪在脏脏的地上,手从门洞处探了出去,轻轻摸着老人长满皱纹的眼睛,歪着头:“爷爷,你长纹了。”
她说:“不用怕,我养你啊。”
她学着周星驰的语气,认真地笑着,认真地开口。
生了病的她早已不记得那些仇恨,稀里糊涂地爱着眼前的老人。阮宁的恨很久,可是爱却总能越过恨。
廉颇老矣,尚能饭否。
阮令终于老了,更咽着。
阮宁病后的一整年,宋林也来了。
俞迟每每在想,作为阮宁的丈夫,和宋林见面,会发生什么。
如若不是他打死自己,那一定是自己打死他吧。
还好,两人没打起来。
他却不复从前光鲜美貌,变得憔悴孱弱。
龚长秋陪他一起过来,平静地开口:“我们下周举行婚礼。婚礼之前,他想看看阮宁。”
俞迟默默地让开路,给这个一路作妖到现在的情敌。
敢情为了别的女人所有的心计都用上了,却不耽误娶个好媳妇。
真是一对惊世奇花,叫葩像骂人,就叫花。
宋林是俞迟这辈子明面上暗地里都看不懂的唯一一个人类。
图什么啊?
他看着阮宁,不停地咳嗽着,许久了,才含笑开口:“小栓,你猜猜我是谁?”
他在她面前含笑站着,阮宁迟疑地看着他许久,绕着他顺时针转了几圈,逆时针又转了几圈,继而喜出望外,脱口而出:“老大,你是老大!”
宋林本来没指望她说出来什么,可是她喊出“老大”两个字的时候,他觉得自己无论为了阮宁争取过什么,都是应该的,都是永恒的真理,绝不该在心里动摇的。
她叫他老大了呢。
她记得他是老大了呢。
宋林哈哈笑了起来,拉着阮宁的手坐在院子里,说了很多很多话,他们小时候挖过的坑、欺负过的姑娘、放过的蹿天猴、吃过的魔鬼糖、看过的皮影戏,他一字一字说给她听,阮宁毫不含糊地应答着,眼里满是对大佬的膜拜。
这些话不知说了多久,直到暮色四合。
他看着她,温柔道:“我舍不得离开你呢,小栓。”
阮宁慌忙拍胸脯开口:“我们是一辈子的好哥们儿。好兄弟,一辈子!”
宋林的目光依然温柔,显得那张枯瘦的脸也光彩照人起来。
他伸出手,同她拉钩:“如果有人欺负你,我死也不会放过他,小栓。只是,我从前一直是你的邻居,从今以后,却再也不能陪着你了。”
他从未离开过她的视线,做着她奇怪的邻居,从她很小很小的时候开始,到她长大嫁人,大半辈子,矢志不渝。从同一个园子到同一间公寓,从同一间公寓再到隔窗相望的延边军区。她或者知晓,也或者曾经奇怪,可却从未想过,一直做着阮宁这个姑娘的邻居,是多么简单而又艰难的一件小事。像是默默攒了一辈子的勋章,却无人赞赏的坚贞。
对,一辈子。不要疑惑二十几岁怎么就成了一辈子,也许多少都是上天注定。
阮宁有些记忆错乱,她忽然想到什么,抱着头沉默起来。很久很久之后,才犹豫着小声开口:“可是,你能不能不喜欢我,老大?”
她轻声嘀咕着:“我们是兄弟啊。”
他的喜欢,仿佛依稀,带来很多灾难。
宋林一愣,又缓缓地笑了起来,低下身,握住她的手,轻轻开口:“好,我才不喜欢你。过去不喜欢,现在不喜欢,未来也不,一点都……不喜欢。”
谁说我喜欢你,我从未说过的喜欢,没有人有资格说我喜欢。
我才……不喜欢张小栓。
长秋搀扶着他离去,阮宁认真地站直身子,她很认真地号着:“老大再见!大嫂再见!”
宋林遥遥地挥挥手,却再也不看那孩子一眼。
张小栓,再见。
再也不见。
俞迟一直相信着一个道理。每个人的宿敌都会以两种方式消失,一种是等你慢慢强大,他面临的就是被消灭;一种是你暂时奈他不得,全世界也奈他不得,他自己却默默走向灭亡。
阮二叔势必是前者,而宋林属于后者。
之后的某一日,俞迟接到卢安安的信息,他和安安关系一贯不错。
宋林九月检查出胃癌,才和龚长秋匆匆结婚,了断祖父母心愿后,飞往美国治疗。
怪不得那天他说的话、做的事都那样古怪。
俞迟想起宋林曾经在他被解救后,和他联系,并且给了他一个qq号码。里面只有一个人。
他起初不知道这人是谁,可是这人寂寞地说了很多年话,自言自语着,直到某一天她提到“林林”二字。
他倾听着她对“林林”的思念,那是他对宋林恨意的开始,也是他对阮宁恨意的开始。
他曾经一直以为,阮宁爱着的人是宋林。
现在回想起来,还是落入了他的圈套。
这场人生的角逐,不知是谁最终占了上风。
往事像个九连环,从中折断。
阮宁醒来的时候,好像做了一场大梦,梦中光怪陆离,再回首,脑子却从未如此清晰过。
她睁开眼,是在一间陌生的卧室。
这里有俞迟的气息。
被窝还是暖的。
另一个枕头旁照旧放着他无论何时都带着的美国女郎匣子。
阮宁下意识地打开那个匣子,里面是厚厚一沓书信。
阮宁哑然,缓缓展开,细细读了几遍。
可可,展信安。最近读了一本好书,叫《汉斯和安妮》,推荐给你。我算了算,截至今天,我们已有三年未见,你想必比起从前,又好看许多。三年前你曾说过年时想要见我,可惜时至今日,我们仍未相见。你说我眼睛好看,你很喜欢,如果我长大后,依旧好看,我便去找你。可是我长大之后,不知道那双眼睛你还喜不喜欢。毕竟现在的我,连我自己都不喜欢。
在我心中,你似我的朋友,也似我的亲人,身在异国,如果有人欺负你,请你一定要保护好自己。我希望你能好好的,不要再为你之前来信中的那个男孩约翰苦恼。我妈说长大了再谈恋爱会更好一些,小时候谁懂爱啊,你说呢?我长大后要是爱上一个人,就安安静静地对他好,和他变得一样优秀,直到有一天,他忽然就茅塞顿开、豁然开朗,啊,站在他身边的,是我是我,一直是我。
提起烦恼,我也有自己的烦恼呢。我同我最好的朋友闹别扭了。他不知怎的,忽然就不搭理我了。聪明的你知道这是为什么吗?唉,我妈说,男孩的心思女孩你别猜,猜来猜去都很怪。虽然他总是莫名其妙就不搭理我了,可是我还是想和他在一起,我想跟他一起长高,跟他一起变成大人。
阮宁书
2002年3月4日
可可,我病了许久,没有回信给你,今天续上。你应该已经长大了吧,我也变成了长辫子的姑娘,时间过得可真快,说来也奇怪,我们明明只见过一面,何以成了关系这样亲密的朋友。
大概是因为我内心深处想要一个人倾听我想说的话。如果一些事情只能讲给自己听,恐怕这辈子也难说出口。
我曾经幻想过未来,也不断地回忆着过去,说不清是更期盼未来的阮宁,还是更喜欢过去的小栓。我的同桌曾问过我一个问题:“你认为是自己重要,还是世界更重要?”
当时的我答不出来,细想了几天,现在答给你听。
现在的我认为世界更重要,可是长大的我一定要认为自己更重要。今年是2005年,我读初二,家庭幸福,爸爸在外孤独地漂泊那么久,终于归家,爷爷一直始终从未改变地宠爱着我,同学都很喜欢我,长这么大的我终于被妈妈盖棺定论地评价为是个不惹事的孩子,世界对我是否有善意,对大病初愈的我显然更重要。我在乎的也不过是这些。
可倘使到了2013年,面临大学毕业的我,也许需要做出重要选择。那时的阮宁或许已在外地工作,距离爸妈很远,租住在狭小逼仄的公寓里,每天算计着微薄的工资如何花销,买件护肤品也要斤斤计较,努力与爸妈不舍放手的爱对抗,努力与世界上那些强大且不合理的规则对抗;也或许继续努力地研修学业,但这种前进绝非盲目,而是为了一个强有力的目标,为了“懂得”,为了“体味”,更为了自己。我猜那会儿的我大概已同世界上最亲的同学分开,或许我都忘了他的存在,可这封信,你保存的这封信正是我许多年前曾畅想的现在。
2013年的我只有更看重、爱护自己,才能更好地同世界和解。谬误走向真理就像镜像,需要不断地反转、折叠。可是,我也有隐忧。如果到了那时,我蒙昧无知,心智昏沉,不知还有谁能锲而不舍地引导我,坚定不移地做好自己,对抗世界。
但愿有那样一个人存在。
他将带给我尊严,教会我自爱。
他将启发我抉择成长,明示我宽恕自我。
他将永不放弃阮宁这个姑娘,永远都在。
那个未来。
或许相隔万里,或许岁月欺人,或许容颜渐改。
阮宁书
2005年4月9日
可可,今天的我学了几句英文诗,原诗不记得了,可是翻译成中文还很清晰。我很喜欢,念给你听。
“我将不朽,伴着死去;我将高尚,洗去粗鄙;我将荣耀,擦掉过往;我将光芒万丈,磨去这心中的石沙,等待变成宝玉。我将都将过去,我依旧不死,我依旧粗鄙,我依旧深藏过往,我依旧未雕一笔如同璞玉。皮窍衣衫,经年过岁,白日梦里,无可重要书笔。最重要是你再见我时,凑巧风停雨毕,凑巧斜巷无人,凑巧你我经过,凑巧黑伞凝结滴水,收进你心里。”
我觉得这诗很好,可又说不出哪里合我心意。大概因我也是粗鄙的人,却又想要高尚。高尚不得时,反而自我安慰,兴许偏偏,早就注定,有人爱你,深不见底,不因你是石头还是宝玉。
阮宁书
2006年5月9日
她哭着念着,念着哭着,撑起手臂,抬起双眼。
有人推门而入,逆着光,站在那里,安静至极。
阳光正盛的夏天,是离别,也是重逢的一天。
谁能逃出一本书,又逃过一本同学录。
你爱的,爱你的,随手翻翻。
一撇一捺,一点一画,总有一天,终将相见。
你叫俞迟,我叫阮宁,如斯安宁,如斯缱绻。
全文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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