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章〕-《亮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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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云龙抽着烟,他手边摆放着一个黄铜烟灰缸,是用152毫米口径的炮弹壳底部做成的。他不停地弹着烟灰,两眼炯炯放光,死死盯着对面的马天生,仿佛想把目光变成一把刀子,狠狠刺过去。马天生安详地喝着茶,用柔和的目光迎住对方满含敌意的逼视,显出一副虚怀若谷的涵养和儒雅的神态。这是两个阅历不同、性格迥异的职业军人的第一次交锋,也是迟早要发生的交锋。两个人谁也没把对方放在眼里,按李云龙的想法,这个1943年才入伍的新兵蛋子根本没资格和他对话。1943年,抗战都打了六年了,他当团长都多少年了,马天生那狗日的还是个新兵,老子打出的子弹头比他吃过的大米粒都多,他算个什么东西?凭什么爬到军级的位子上?

    而马天生对李云龙的评价也不太高:一介武夫。资格老管个屁用?彭德怀、高岗、饶漱石、刘少奇的资格哪个不老?现在怎么样?还不是都进了监狱?和他们比,你李云龙算个什么?就算你能打仗,立过大功,那不也是过去的事了?那个时代早结束了。现在是一个新的历史时期,像你这样头脑简单的将军,也该被时代所淘汰了。和马天生这类靠政治起家的军人相比,李云龙的脑子确实简单了些。他的致命错误就是太重资历了,唯独忽视了一点,时代变了,金戈铁马、百战沙场的时代早已结束了,战尘落定后该是个玩儿政治、玩儿权术的时代。“文革”初期党内新崛起的一股政治力量中央“文革”小组,它的成员中,资历深的人的确不多,即使有也被逐渐淘汰出局了。而大多数成员的资历都不值一提,譬如大名鼎鼎的笔杆子姚文元,他简直就没有革命资历,但这并不妨碍他的权势如日中天。古人有言:“时无英雄,遂使竖子成名”,便是这个道理。

    此时的李云龙正憋着一肚子火,由于马天生的表态,本市两大派组织的矛盾迅速激化,大规模的武斗升级为战争,事情发展到现在,连军队都难以控制了。多方面的情报表明,省军区所属的地方部队由于公开表态支持“井冈山”,已和野战军部队形同水火,“井冈山”一派的武器几乎全部来自省军区的武器库,省军区部队主动撤掉门岗,暗中派人通知“井冈山”一派前来取武器。还有情报表明,在最近发生的大规模交火中,“井冈山”组织的指挥系统中出现了一些身穿便衣的军事顾问,在协助指挥作战。这些人似乎都是职业军人,在战术指挥、火力配备、工事的构筑和诸兵种协同方面很专业。情况很明朗,省军区已暗中介入了武斗,不但向自己所支持的一派提供了武器弹药,还派出不少作战参谋协助指挥作战。

    使李云龙更为头疼的是,在马天生的默许下,野战军的一些部队也暗中介入了武斗。“红革联”头头杜长海最近成立了一个坦克分队,清一色的59式,原是军属坦克团的最新装备,不知怎么搞的,全归了“红革联”。是抢走的还是暗中送的?这点他马天生应该心里有数。李云龙刚刚得到来自特种分队的情报,那个一见了炮就头脑发热的前炮兵副团长杜长海,最近正在打军属火箭炮团的主意。这个团是后组建的,装备的是130口径的自行火箭炮,那个疯子杜长海要是得到这些火箭炮,对西区来一次齐射,那些爆炸后能产生3000摄氏度高温的炮弹会把半个城市淹没在火海中。李云龙简直不敢再想下去,不管用什么手段,一定要制止这个疯子。长时间的对视终于使李云龙失去了耐心,他很不客气地直呼其名:“马天生,本市武斗打成这个样子,你不觉得你应该负主要责任吗?你有什么权力代表野战军表态支持某一派,反对某一派?你难道不懂组织原则?没有经过军党委讨论就敢擅自做主?”

    马天生微笑着反驳道:“李军长,你因病住院期间,按我军条令就是暂时停止行使指挥权。我作为这个军的政委当然要主持全部工作了。这点,你应该没有异议吧?”他停顿了一下,又软中带硬地说,“李军长在住院期间大概没看报吧?你恐怕对当前形势缺乏了解,中央‘文革’小组三令五申,解放军要支持革命左派,作为临时主持工作的政治委员,我执行中央‘文革’小组的指示何罪之有?支持革命左派不是只用口头上的支持,而是要拿出切切实实的行动来,军队支左的意义是什么?还不是因为军队是握着枪杆子的武装集团?换句话说,就是用枪杆子去支左,革命左派在遭到反革命组织的进攻时,解放军就不能袖手旁观,就应该坚定地和左派站在一起,打退反革命组织的进攻。不如此,我们就要犯右倾投降主义的错误。1927年大革命失败,不就是因为陈独秀的右倾投降主义下令工人纠察队放下武器造成的吗?历史的经验值得注意呀。最近江青同志也肯定了‘文攻武卫’的口号,并作出了重要指示,江青同志是这样说的:‘我记得好像是河南一个革命组织提出这样的口号,叫作‘文攻武卫’,这个口号是对的……’不能天真烂漫,他们不放下武器,拿着长矛,拿着大刀,对着你们,你们就放下武器,这是不对的,这是要吃亏的,革命小将要吃亏的。老李呀,你我都是受党多年教育的老同志了,江青同志是谁?是伟大领袖毛主席的夫人呀,她的话是代表主席的呀,对毛主席的批示,对中央‘文革’小组的指示抱什么态度,是关系到无产阶级立场的问题,是大是大非的问题,在这点上是没有调和的余地的。”马天生不温不火、语重心长的一席话噎得李云龙半天没说出话来。

    一谈政治问题、理论问题,李云龙就处于下风了,他自己脑子也在糊涂着呢,能找出什么话来反驳?马天生说得没错,支持左派和“文攻武卫”的口号又不是他马天生发明的,他执行中央“文革”指示也没什么不对。李云龙一时说不清楚,但总隐隐约约感到有什么不对劲儿的地方,得慢慢理出头绪来,军队的最高指挥机构是中央军委,按照我军的建军原则应该是党指挥枪,那么党中央的政治局应该是最高决策机关了,但是且慢,现在又出现个中央“文革”小组,一切政策性的批示均来自这个“小组”。它的权威似乎是至高无上的,那么中央政治局哪儿去了?是撤销了还是解散了?没人告诉你它的合法性是否还存在,同时也没任何文件表明中央“文革”小组算是最高权力机关。偌大的一个中国谁能闹清楚最高权力机关是什么?别说李云龙稀里糊涂,当时的中国没几个人能说清楚,谁要是傻乎乎地拿着本《宪法》说中国的最高权力机关是人大常委会,这是宪法规定的,那么大家肯定以为这家伙神经不正常,在说胡话呢。宪法是给外国人看的,拿到国际上意思意思就成了,谁会抠着宪法较劲?

    李云龙昏沉沉犹如一盆浆子的脑子里突然裂开了一道细细的裂缝,一道理性的微光隐隐约约地透过缝隙射了进来?他似乎有点儿明白了,不能钻进事物组成的乱麻里去考虑问题,你要跳出乱麻置身事外去考虑问题,别纠缠在表面的小事上。听谁的,不听谁的,什么是最高权力机关,谁是左派,谁是右派,谁革命谁反革命,这统统不重要,关键是谁拥有了评判权和解释权,斯大林那句话说得可谓精辟:“胜利者是不该受到责备的。”想到这里,李云龙算是明白了,这个世界上的事原本很简单,是政治家们故弄玄虚,把原本简单的事弄得复杂化了。话又说回来了,要是光喊喊口号,写写大字报,革革文化的命,那么谁愿意革命就革命好了,反正闲着也是闲着。问题是这两个造反派头头已经不满足于革文化的命了,他们要搞武装革命,而且动静越闹越大,要动用坦克大炮了。这就触犯了大多数原本想过安分日子的老百姓的利益了。革命了一辈子的李云龙终于对“革命”这个字眼有了比较深刻的认识,他认为自己有责任制止这种胡闹式的革命,尽管这样做要承担极大的风险,甚至有可能招来杀身之祸。

    李云龙盯着对面的马天生,突然觉得这家伙挺可怜。他想,就算我李云龙文化低,可我学会了思考,可你狗日的倒是一肚子的学问,讲起革命和理论来头头是道,可那是你思考的结果吗?你顶多是个学舌的鹦鹉罢了。你那些理论哪个是你自己思考出来的?他真的可怜起马天生来了。

    他调整了一下自己的情绪,和风细雨地说:“老马,咱们应该商量一下,武斗一定要制止,再这样打下去这个城市就完了,不知要死多少人呢。你看是否可以这样办,第一,马上和省军区联络,消除对立,联合制止武斗。都是解放军嘛,怎么能自相残杀呢?第二,确保军事禁区、军事机关、军火库的安全。宣布如有冲击上述目标者,格杀勿论。第三,和省军区协同行动,宣布军队不介入地方派性争端,共同收缴两派的武器,这一点绝不能含糊,必要时不惜动用武力。”

    马天生认为今天李云龙提出的几点建议很不像话,他好歹是个军级干部,怎么连原则都不讲了?这已经不是和马天生个人的矛盾了,这是直接对抗中央“文革”的行为,难怪毛主席说党内有个资产阶级司令部呢,军内也一样,这个李云龙对“文化大革命”的牢骚可不少,分明就是那个司令部的人,此人太不识时务,早晚要倒霉。

    马天生拿出一份《解放日报》说:“李军长,这是篇重要社论,题目是《“文攻武卫”是无产阶级的革命口号》,我觉得我有必要给你念一段,算是咱们共同学习社论吧。你看,社论指出:对于阶级敌人挑起的武斗,我们一是反对,二是不怕。我们对付的办法,就是‘文攻武卫’,我们一方面文攻,摆事实,讲道理,从政治上揭露、孤立、批判、打倒敌人,教育受蒙蔽的群众;一方面武卫,当一小撮反动家伙拿起棍棒刀枪向我们扑过来时,我们就给予坚决反击,直到对他们实行无产阶级专政,彻底粉碎其猖狂进攻……好,咱们就学到这里。老李,我认为你刚才的几点建议是极端错误的,是和中央‘文革’小组的精神背道而驰的。因此,我不同意。第一,省军区一些负责人属于隐藏在军内的走资派,他们公开支持反动组织‘井冈山兵团’,向他们提供武器弹药,并派出作战参谋指挥武斗,这是向无产阶级专政的猖狂进攻,他们的行为已经走向了反面,这笔账早晚是要和他们清算的。第二,有消息表明,近日中央‘文革’小组要对本市的问题进行表态,将宣布‘红革联’为革命左派,支持革命左派是我们野战军义不容辞的责任。在左派遭到反革命组织的进攻和屠杀时,如果我们坐视不管,那还要我们解放军干什么?第三,毛主席教导我们:革命是暴动,是一个阶级推翻另一个阶级的暴烈的行动。对付‘井冈山兵团’这样的反动组织,应毫不手软地进行反击,绝不可有妇人之仁。城市打平了是小事,将来可以重建,我们不可只算经济账,不算政治账。现在死几个人是值得的,如果反革命分子得逞,我们千百万人头就要落地,红色江山就要改变颜色……”

    李云龙终于按捺不住了,他猛地一掌拍在桌上,吼道:“马天生,你少他娘的卖狗皮膏药,这些狗屁话我听得多了,用不着你来上课,谁是左派、谁是右派不是你说了算,也不是中央‘文革’小组说了算,不管是哪派,只要我李云龙一天在这个位子上,谁敢冲击军事禁区,抢夺武器,谁想毁了这座城市,我就坚决镇压,绝不客气……”他扫了马天生一眼,两眼射出寒光,用鼻子哼了一声,“我先把丑话说在前边,哪个狗娘养的想吃里爬外,挑动武斗,想靠这个找台阶向上爬,拿国家财产、军队的荣誉、老百姓的生命当自己晋升的台阶,不管是谁,老子就像宰鸡一样宰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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