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振生的父亲是个私塾先生,母亲是个平凡的女人。相比于面朝黄土背朝天的村里人,他和栓子以及那些到过县城,出过县城的人都算是见了外面的世界有了梦想的人。和栓子不同,余振生的梦想来自学堂,来自陈先生。但即便这样,他仍是个普通人,过着和普通人一样的生活。也许他能想到最好的生活,就是平平静静家人无恙。余振生是淡然的,这种淡然承袭于余二河,那个在乡村中更平凡人脱颖而出的私塾先生。他甚至不像栓子一样梦想着有自己的车,或者余家人也是不同的,即便各自落败,但血液中遗传的某些掩饰于淡然之下的好强。一直经营家业的老大,暗自较劲苦读的老二,想一鸣惊人出人头地走了偏门的老三,做到了大师傅却出了事故的老四,背井离乡隐姓埋名成为无名英雄的老五,以及一腔热血奔赴沙场的老六。每一个都有能在自己的舞台演出精彩的故事,然而在浩瀚世界茫茫人海最终他们湮没如同普通人。余振生和他爹一样看着家族的起落,看着每一个人在平凡的世界过着自己不平凡的人生。他觉得栓子的想法一定是不平凡的,比如之前栓子一直想有一辆自己的人力车,现在栓子想有一辆自己的汽车。天气已经转暖,院子施工了两天,现在已经不存在前院和内院,后面那是张群青和郑雨诗的家了。张春明一家也已经搬到了先春园,跟着一起搬过去的还有崔卫。余振生在廊下看了会儿报等着收废水的来车拉走了院子的废水,他上好院门进了房间。栓子盘腿坐在炕上托着自己的腮看着眼前的一堆零零散散的票子发呆,杨五也托着腮看着栓子的愁眉苦脸的样子呵呵的笑着。躺在最靠里面的刘福翻了个身,对进屋的余振生说道:“振生,你快劝劝着两个傻子,跟着掌柜的搬家还不够累,还不早点睡,这明天一早还得开门等瓦匠呢。”“刘福哥,我这就说他两,你赶紧歇着。”刘福一骨碌做起来:“其实我也有点睡不着,你说着铺子里的点子谁想出来的?振生你也真敢接掌柜的话!”余振生知道刘福说的是什么事,他嘿嘿一笑端着拿着进屋的自己的半盆凉水,拿起桌上的暖壶兑了些热水在里面,端到炕边托着鞋袜:“人家崔哥不是说的明白,掌柜的这是给足我面子,如果不这么说怕我安排不好铺子的事,你和崔哥都是店里的老人,我这么年轻怕你们不爱听我说什么。自负盈亏的话说出来,我再管店里的事就是天经地义的事。”“崔哥是个小油头,掌柜这话就是说给他听,我就是一个给人干活的,只要给钱给谁不是干!”刘福略带着少有的讨好的语气。“福子哥,你放心,掌柜的可不会少咱们钱,再说这盈亏每个月有多少掌柜的比咱们心里还有数,他啊,这是想给振生哥立个名头,振生哥这个女婿接手他的生意那是实至名归。振生哥,我说的对不对?”杨五不再看着栓子,他拧过身趴在几个人的通铺上,看看刘福看看余振生说道。“就你机灵!!”余振生随手拍了拍杨五的头,见刘福也笑笑又翻身躺下闭上眼睛。他和刘福相处这一年多,也算是很了解刘福的脾气了,刘福虽然在这铺子里做事多年,却没有常年在柜上生意人的圆滑。这个人也很讲情谊,尤其是刘福哥哥那件事之后,张记也曾有段时间因为隔壁开业生意不景气。即便那个时候,刘福也是觉得在张记,崔卫也好振生也好,甚至掌柜的外表严苛些却都在给自己帮着忙。所以那段时间刘福都没想着离开,这次张春明算是半隐退,搬到先春园之后从张记掌柜的身份已经成了目前张记染料的供货商,刘福心里明白这里的变化,他当然也希望余振生明白。但不管余振生是否明白,他也不会选择这个时候离开张记,人都是现实的,自己的工筹没变,自负盈亏那是余振生付。当然张春明不会看着本来就没什么的余振生亏,更何况那还是将来张记的接手人。即便抛开这点现实,他也愿意跟着崔卫这个大哥,和余振生这个兄弟一起做事,至少在张记做事,人心里是舒坦的。“大掌柜是外冷内热,他这么做啊,其实是希望你有面子。”房门被推开崔卫从外面进来。余振生刚要擦脚,手拿着毛巾大眼瞪着看着崔卫。崔卫一扬手,手上捂着个薄薄的钩子,余振生就释然一笑。这门从里面拴着大多时候是防君子不妨小人,真想进院翻墙越脊是一个办法,用着薄薄的钩子从分析拨开门栓也是一个办法。“崔哥!”“崔哥!”“你咋回来了?”就连一直低头看着自己眼前钞票的栓子都抬起头问道。“一个人在屋里太冷清,再说那边能有啥事,作坊的事咱管不了,还是跟这边习惯。”崔卫把那个小钩子扔在桌上,过来扒拉着杨五:“挪挪,挪挪,是不是以为我不在你可以打着滚儿睡了?”杨五挪着自己的褥子轻轻踹了踹栓子:“听见没,挪挪给崔哥腾个地儿。”“还挪啥,那么大地,以前这铺可是睡六个人呢!”崔卫划拉这那堆票子,这半天他终于也算明白了,要想买汽车自己攒一辈子也不够,起先心里还是失落的,后来又想到现在刘超可以借给他车,开别人的车也没啥不好,每天自己的事反而少了很多,就是早上接刘银燕和张芳,等他们放学在接一趟,其他时间车还给刘超用,时间就是自己的。这以后铺子的事就是余振生管了,回头跟他说说,没事的时候自己就拉着那辆人力车出去开开小差,这点小事余振生不会拦着自己吧。“睡睡,这一天真累!”崔卫铺好自己的铺盖,朝上一躺眼一合就呼呼的睡起来。余振生出去倒了洗脚水,在水池边他站了片刻,端着盆走到门边检查一下上好的门栓,就有走到堂屋门口。堂屋的门上着锁头,余振生掂了掂锁头,想起句老话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君子面前一切就是禁锢,小人面前一切都是摆设。他摇摇头笑笑,崔哥应该不是小人,尽管他头一次看见崔卫用这个方法进院,可不用这个方法,想不打扰旁人似乎也没有其他办法,再说以往这院子里守门是崔哥的事,他想晚上溜出去喝酒又要上着院门,这也是他自由出入的唯一惊扰掌柜一家的办法了。回到房间里,余振生竟看到炕上的四个人都已经睡着了,他见杨五敞胸露肚的,便轻轻的给他盖好。有听栓子哼哼唧唧的磨牙打鼾,也笑了笑这家伙真是不管有多少愁心事倒下就着。刘福头冲着里面一如既往的睡的很安静,倒是崔卫余振生在黯淡的等下看着他睡着的样子,眼睛闭着几乎和平时眯着那双小眼没什么区别。这些人里,余振生觉得自己最看不明白的就是崔卫了,开始觉得崔卫是个热心肠,跟谁都笑嘻嘻的,谁有事他也会帮忙,也爱和自己拉扯拉扯家常是个很容易亲近的人。但这一年多下来,余振生又觉得如果张春明是外冷内热的人,崔卫刚好和他相反。任何人交往若是十分,和崔卫的交往常常走到五六分就戛然而止,最多七分他拿你当朋友偶尔聊聊心事,但再深入似乎很难深不见底的感觉。崔卫自来熟的招牌式的天生笑眯眼的笑容,是容易亲近人的敲门砖,同时也是在某个时候拒绝更熟路亲近的挡箭牌。余振生有些好奇,明明崔卫已经累了一天,明明先春园那院子为崔卫特意准备的一个小院子房间更宽敞更舒服,为啥他大老远又溜达回来跟几个人挤在这个大通铺上?好在余振生并非死较真的人,想不明白就不想,他的目光落在桌上那薄薄的小铁片钩子上。这会儿爹娘应该睡了吧,院门关好没关好?这么想着余振生重新穿好鞋袜,拿起那铁片钩子出了门。深夜的胡同里是寂静的,余振生蹑手蹑脚出门了,门栓対上大半用钩子慢慢勾着搭上,算是加了个保险。顺着胡同回了自己家,刚要去试试勾开自己院子的门栓,里面传来一阵婴儿啼哭声。余振生一愣,自己又笑了。回自己家咋还弄的神神秘秘偷偷摸摸的,他转身朝回走,才快走的张记后胡同黑灯瞎火的就差点被一个人撞到。那人一缩身子抱着怀低头就从余振生身边匆匆而过,余振生站住看着他的背影,他知道那是胡二。胡二?心里闪过这个念头,余振生又看看,那身影已经拐弯消失了。会不会自己看错了,这个时候怎么可能是胡二。平时胡二都是趁着天不黑回家,有时候还拉着贾丰同路。河对岸那片静谧漆黑的开洼夜地,就算现在多了些人家,到晚上也是瘆人的很,胡二的胆子是断然不敢这个时间出来再一个人回去的吧。一大早,提前约好的瓦匠门就都来了,铺子里刘福崔卫和余振生忙着把靠墙的货柜挪开,隔壁的贾丰和李复也早早的开了铺子门,随着瓦匠在他们头的指挥下轮着锤子凿开了两个铺子中间的墙,张记和群青的铺子就此打通成了。街上的店铺的一些邻居,有些好奇的被这一早就咣当轰隆的声音吸引,探头朝两边铺子望着,也有的干脆进来打听。这两家合并似乎不是什么新鲜事,但老字号就差点半死不活的张记把初生牛犊开场火爆的群青化工并了,这还是新鲜事,更新鲜的事现在张记管事的成了一个外来的小伙子余振生。这可真是意料之外,却好像又在情理之中,这小伙年轻样子精神,有多帅气出众虽谈不上,却也是血气方刚样子周正。余振生和张芳年龄相当,又事张春明的徒弟,当着街坊邻居在大儿子婚礼上宣布要招赘的对象。小伙子做事有自己一套,把张记生意做的有模有样,接手张记拿不还是早晚的事。所以来铺子的街坊邻居大多是给余振生道贺,也有拉着崔卫悄悄问这问那的。贾丰也和李复一起把这边铺子的伙计货物挪出半个空间,让振生他们把染料原料展示的架子搬过去,这样群青铺子这边就是传统和新型染料两种分别展示,原料张记的底盘就是染料成品,和染色展示和示范的地方。这样一安排似乎都整齐了也没什么违和感,都是做化工染料的,甚至对于一个初次进店的人来说,根本不觉得这里会是两家生意,这生意上会有什么差别。张群青陪着雷正也走进铺子,他们穿过瓦匠们正在整理的那道敞开的连同着两个铺子的空门,“振生,你们这么早就干上了?”“群青哥,瓦匠们来的早,我刚听李复哥说你没在院子,就让他们先按照商量好的干了。”“昨晚上没回来,我爹娘第一晚在那边,我们也在那边就算是暖暖房子了。”群青笑着说着,转头对雷正说道:“雷伯,您今天就走啊?让栓子和振生去送送您吧。?”雷正昨晚住在群青院子的客房里,按照原来安排这两天正是张春明忙的时候,他今天就先回宛平,等几天张春明那边都收拾好了,他再从宛平过来。到时候就以给张家温居的名义,请余振生的爹娘也到那院子双方见个面,好事成双把余振生的事也就此定下来。“不用,不用送,我这常来常往的。倒是振生,你家掌柜可是很看重你,你可要好好的做事啊!”“知道了雷伯!”余振生应着。李复和贾丰已经把铺子收拾干净,李复把扫帚戳在地上朝店门口看着对身旁的贾丰说道:“这时候了,胡二怎么还不来?”“我咋知道,我出门的时候四丫说早看到胡二出门了。”“想吃个羊汤不至于这样吧。”李复嘴里嘟囔着。他们以为胡二只是开小差又迟到了,张群青把雷正一直送到街上,回来就匆匆的回了院子,现在铺子一通虽然地方大了但显得人也多了他丝毫没注意到胡二没在铺子里。然而快到晌午的时候,胡二依然没来。他们等来的却是一队大沿帽上有一圈红色布带宪兵从车上跳下来冲进了群青的铺子。“红帽衙门的!”崔卫惊呼了一句,张记的人都停下手头的事。余振生也是心头一惊,红帽衙门他知道,那是因为在天津城的东南角有一座红顶洋葱样的建筑,那建筑就是日本宪兵队,而那建筑里面的日本宪兵的大壳帽上都带着一圈红色的布带字,因为日本宪兵队在城里的跋扈,城里老人都戏称那里是红帽衙门。他们来做什么,余振生顾不得多想放下手头的事和崔卫一起进了群青的铺子。